“弘度吾兄,见字如晤。一别经年,久无消息,颇为想念弘度兄。去岁我父驾鹤西归,闻兄前往京城吊唁之事,其时我服丧于会稽,未能当面和兄见面道谢,甚为失礼。兄祭我父之文,瑗度读之涕下,心中悲切难当。兄对我父情真意切,此可知也。若阿爷在天有灵,也当欣慰。当年阿爷生前,对兄推崇备至,阿爷眼光不辍,此之得也。”
“……我谢氏一门罹遭变故,数月之内,阿爷五叔和我兄长尽皆变故。故令我等黯然神伤,心中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去岁至今,我和堂兄一众人等居丧于会稽,不与外界交通。朝野内外之事,我等也鲜有耳闻。堂兄终日买醉,精神委顿,实令人心焦。然我谢氏一门,终究不至于沉沦不醒,当国难之时,我等子弟自当秉承谢氏忠义之训,拯救社稷于水火,不敢颓废于山野,徒耗韶华,辜负祖辈之望也。”
“……王恭起兵之后,幼度堂兄便跟我商议,要起兵勤王,戡乱救国。故而,我兄弟于会稽起兵,平复三吴之乱。王廞授之后,兵马正欲北进之时,王恭兵败京城,竟然率军南进,进占义兴郡。如今,王恭数万之军和堂兄所率之兵对峙于两郡边境之地,战事一触即。弟写此信,非为此战而向弘度兄求援。我知东府军南下路途遥远,鞭长莫及。况此战我和堂兄都有充足的信心。原因你应知晓,那王恭所率之军乃北府军旧部兵马,知根知底。以堂兄昔年领军之威德,战胜王恭不在话下。然而,世事难料。我会稽郡突生大乱,五斗米教教众受孙泰孙恩等人蛊惑,乘乱起兵造反。如今会稽全境皆失,唯有会稽城尚在坚守,形势威迫。此番我大军北有王恭虎视眈眈,南有会稽之乱,此乃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之急也。”
“当此危急之时,我拟请军回援,平息叛乱,解会稽之危局。然堂兄认为,大义为先,不能因撤军而使吴兴吴郡落入王恭之手,令王恭坐大,三吴沦陷其手,则社稷大乱。故堂兄决意同王恭一战,后引兵回援。然会稽贼众势大,闻有一万五干之军进攻会稽城。城中有守军干人而已,实力悬殊,难以抵挡。小弟思索再三,决意领一干兵马偷偷回援。弟无雄心壮志,唯知保护亲眷妻儿乃要务。我谢氏一门多在会稽,若不救援,必遗恨终生。故作此决断。我也知道,一干兵马难以解围,但我只做我该做之事,生死已然置之度外。”
“弘度吾兄,当此之时,有一事我必须如实告知。道蕴阿姐回会稽守丧年余,去岁八月,诞下一子,名为李弘。此事本该早早告知弘度兄,然阿姐不许我等张扬此事,可能是顾忌甚多。堂兄本打算亲自写信告知你此事,但思来想去,还是尊重阿姐的想法,让她自己定夺此事。但此时此刻,瑗度不得不将此事告知弘度兄。那孩儿是弘度兄之子。前年腊月,阿姐从淮阴归京之后,其实便已有身孕了。时间上对得上。况道蕴堂姐品性端庄,你也知道,除了你她不会对任何人假以辞色,故此事无需怀疑。”
“弘度吾兄,此信乃我出之前所写,意图便是告知你此间生之事。弟此去凶多吉少,会稽城也危在旦夕。若会稽城破,我谢氏遭难,望弘度兄将来能为我谢氏一门报仇。也为道蕴堂姐和你那孩儿报仇。我直到徐州距会稽路途遥远,恐怕你也只能束手无策。弟写此信,并非向你求援,毕竟远水难解近渴。我之意乃是希望弘度兄将来莫要怪我没有招呼好道蕴堂姐和你的孩儿,令他们死于非命。实乃骤然乱起,措手不及,南北皆有大敌,顾此失彼,难以周全之故。”
“弘度兄,兵马已然集结,我当领军出救援了。此信我会命人送到吴郡,委托顾家东翁代为送达,顾家有好马快船,可早些将信送到弘度兄手中。希望弘度兄接到此信之时,瑗度依旧尚在人间,会稽城依旧没有被攻破。无论如何,谢琰向弘度兄保证,但有我一口气在,便不容阿姐和弘儿受到伤害。临行草草,心绪杂乱,不知所云,望兄见谅。谢琰拜上,顺问安好。”
洋洋洒洒一封长信,字迹凌乱潦草之极,墨迹甚至有些粘连之状。可见写信之时之仓促,甚至等不及墨迹干透便装入信封之中了。
而信中的内容,更是让李徽大为震惊。很久以前,从南方大族众人的口中,李徽便得知了三吴之地生饥荒。天师教赈济百姓,大肆集会拉拢百姓入教的消息。那时起,李徽便隐约觉得,这是天师教乘机拉拢人心之举。
每逢大灾大难,百姓困苦之时,总有人借神鬼之名拉拢人心,意图不轨。当年汉未张角,亦是如此。以太平道为名,以行善积德为手段,拉拢百姓,蛊惑百姓,最后来个‘黄天当立’揭竿而起。
但大晋道教流行,豪阀之门也信天师道,故而李徽也没有再多想。因为很简单,门阀之家是不可能自己造自己的反的。越多豪阀之家士族明示信奉天师道,那反而是一种制约。
然而事情恰恰便生了。从时间点上来看,选择的时间点很巧妙,正是大晋陷入数十年来真正的大乱之中的时候。哪怕是桓温当年率军围困京城,那也没有真正的去攻打京城,没有和以王谢为代表的力量撕破脸去火拼。
而眼下,几大地方豪阀联手进攻京城,数十万兵马在京城大战。三吴之地也陷入混乱之中。会稽郡在谢玄领军离开之后处于空虚阶段。整个大晋的江山社稷处于地动山摇之时,百姓们又经历了连续数年的饥荒和贫苦之时。此刻那些教众动造反,再时间点正是时候。
乘乱起事,没有人能腾出手来对付他们。说明,他们是经过了精心的算计的。
在李徽的印象中,这还是自己穿越而来之后,真正听到的百姓起事的消息。而且是一呼百应的大起义。谢琰说的很清楚,会稽郡有一万五干教众啸聚进攻会稽城,那是何等的规模。
而更令李徽又惊又喜目瞪口呆的,自然是谢道韫生子的消息。
谢琰还怕李徽不相信,特地详尽的算了算时间,言外之意便是,谢道韫正是在徐州有的身孕,十月怀胎,时间正好对得上。
确实,那一年谢道韫先回京城,时间是在当年腊月前后。离别之际,两人自然是如胶似漆缠绵了数日。可能便是那几日谢道韫蓝田种玉,怀上了孩子。
李徽突然意识到了,一段时间后,谢道韫不再跟自己联系,也不回信。当时自己还以为是因为谢安新丧,谢道韫心中悲伤之故。现在看来,那正是谢道韫怀孕的那段时间。不光是谢安去世的悲伤,恐怕也有现自己怀孕,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之后的恐慌和不知所措吧。
谢道韫没有告诉自己这件事,选择将孩儿偷偷的生下来。直到如今,她也没有透露半个字。她经历了亲人的去世,又现自己坏了孕,最后决定将孩儿生出来,必然经历了极大的煎熬和痛苦的抉择。而且,她显然要面对谢家上下的目光。这一切她都坦然面对了下来,熬了过来。
想想这些,让李徽心中既感动又内疚。
而现在,谢道韫母子就在会稽城中,面对天师教一万多兵马的攻城。一旦城破,谢道韫母子恐凶多吉少。自己居然还在徐州逍遥,浑不知谢道韫母子身处凶险之地,正有着性命之忧。
李徽越想越是自责,放下信后,狠狠的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周围众人甚为惊愕,面面相觑。李大人这是怎么了?这耳光打的脸上都红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李荣忙低声问:“阿兄,出什么事了?”
李徽沉声喝道:“莫问了,传令,起兵南下,我们要去救人。”
李荣错愕,问道:“去哪里?救谁啊。”
李徽喝道:“你瞧瞧这封信。快快传令,点齐三万兵马,两个时辰后出,兵会稽郡。”
李荣都傻了。广陵只有一万多兵马,哪里来三万兵马?再说了,点齐兵马,准备物资出起码要一天时间的准备,两个时辰就出?那怎么可能?而且,居然要兵会稽郡?阿兄不会是糊涂了吧。
疑惑中,李荣忙伸手将那封信拿过来,细细的看了一遍,这才顿时惊愕恍然。
“还愣着作甚?整军,准备开拔。”李徽大踏步的往外走,口中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