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的大内宫城中,刘承佑一早地就从暖帐中爬起身来,小舅李业前段时间送来的女子还睡在榻上,被刘承佑的动作扰醒,作着娇媚地口吻问他:“官家再勤政,也不至于这么早起来罢?天还未亮呢。”
刘承佑不理会她,自顾自地踢上鞋子,只披上单衣便推开殿门。随即一阵寒风迎面吹来,让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平日里他是绝不肯吃这等苦头的,但他今天怎么没法再睡下去。
这时门外候着的内监也听见动静,连忙向他行礼,刘承佑摆摆手,便叫内监去唤宫女来为他更衣准备参加今日的例朝。
刘承佑很快就坐在了广政殿边上的西暖阁里,平常的日子里,他只有在朝会之后才在这里召见小舅李业等近臣,但今天他来得格外早,距离参加朝见的百官入宫还有一段时辰,他屏退了内监,独自坐在熟悉的御座上,他什么也不做,仅仅是坐在这里就感到安心许多。
这是阿父,或者说先帝刘知远曾坐过的位置,那个时候常来这里跪伏听命的还是史弘肇、杨邠和郭威等人,而自己还从未在暖阁里单独召见过这些阿父留下的顾命之臣。刘承佑闭上眼睛,想象着史弘肇等人像面对阿父一样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地说话、做事,揣摩自己的心意……
但刘承佑很快就无法抑制头脑里不断冒出来真正现实的想法:李业和闫晋卿等人的法子根本没能除掉郭信,郭信是否已经对李业他们的阴谋有所察觉,并将怀疑告诉了郭威?刘承佑忍不住又将东京城里禁军人马盘算了一遍,简单的算术题,郭威在魏州的兵马是东京禁军数倍!
到底为什么让那么多兵马离开东京?说好的契丹人为何一直再没出现在河北与郭威交战?但小舅等人说的话亦有几分道理——在东京的禁军再多也根本不会听自己的。
刘承佑呆坐着,直到暖阁门外东侧柱础的垂影逐渐短了,估摸快到例朝的时候,刘承佑便喊来内监,去请小舅武德使李业先来暖阁见面。
李业赶到暖阁时,被刘承佑的样子吓了一跳,只见刘承佑在御座边上走来走去,身上虽然穿着章服,冠冕却歪在一侧,垂缀的珠玉摇动不停,脸色也浮现着李业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酒色痕迹。
感到这两天官家的神情恍惚,与往日大不相同,李业自然知道其中原因,遂不多说话,走上两步,从怀里摸出一枚丸药,递到刘承佑面前,道:“陛下尚需等待时日,诸事托付臣等去办就是,想再多也没什么用处。”
刘承佑毫无迟疑地捏过丸药,一口吞服下去,终于坐回在御座上。
只是刘承佑依然一言不发,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李业,忽然他示意李业上前来,对李业耳语道:“那种事我不敢再做了,我们拿郭二郎都没办法,郭公如今在魏州横兵十万,咱们又怎么对付?”
李业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半天还是只能先宽慰道:“先不算郭家,在东京城里咱们至少能成事!只要控制京城,剩下的禁军还能听咱们的,而外镇之中有陛下的两位叔父刘崇、慕容彦超,驸马宋偓、还有臣的兄弟李洪义、李洪信、李洪建,这些不都是自家人?有这些人在镇拱卫,咱们依旧是多数人。”
刘承佑当即追问:“叔父和舅舅们拢共有多少兵马?”
李业咬着牙道:“最少二十万!且各镇控制着河津要地,就算郭威胁迫行营部众一起反了——这时最坏的情况了,只要诸镇扼守险要,并令各地入京勤王,郭威并不可怕,陛下尽可无虑。”
刘承佑低头长出一口气,不知是数字还是丸药的作用,脸色重新恢复了红润,李业趁势便道:“还有一事。刘铢就快入京了,虽未能借他除掉郭信,但听闻其女在青州被郭信奸淫,如今一定对郭家怀恨在心。此人可用,陛下可在此时施恩,令其代陛下皇弟行开封府尹事,并掌一部禁军,咱们在东京城做事便更有把握。”
刘承佑点头称好,又问道:“刘铢的鸿门宴被郭信识破,此时将他任为要职,郭信不会有所怀疑罢?”
“刘铢乃先帝旧人,又已持节,官资如此怎么也说得过去。至于郭信那好色、奸诈之徒,陛下何必惧他?闫晋卿尚在其行营之中,咱们或还有机会除之!”
这时内监进入称百官已入宫门,两人便不再多言,李业先行告退,刘承佑则唤来内监重新收拾了行头。
跨出暖阁,望着晨光中巍峨矗立的广政殿,想象着片刻之后又将在殿上看到杨邠史弘肇等人,刘承佑忍不住叹了口气。
……
太阳才从东面的青绿大地上初升,郭信骑在马上,抬头看了一眼太阳,预想今日又该是个晴天,随即重新转头,望向一里地外,正在熹微晨光中冒着滚滚浓烟的唐军水寨。
早间的风从河面方向而来,卷得郭信身旁掌旗的亲兵将手中长杆稳了又稳。风也带来了水的腥味和远处水寨燃烧的味道,离得太远虽然闻不到血腥味,但风声中仍不时传来喊叫和嘶吼声。
不论如何,马上的郭信终于能将悬着的心放下来。或许是听说过太多名将们力挽狂澜反败为胜的故事,即便郭信已经参加
过那么多战事,但每次战场的结果还未尘埃落定时,不论前期优势多么大,准备多么充分,他照样不会感到轻松。
按照行营军议的部署,汉军东路行营以及随从配合的密州刺史王万敢、颍州镇将白福进两部,将互相拆分为四路兵马在六月望日前后同时对唐军在淮河北岸最主要的数座水陆军寨发动进攻,而其中最大一座,守军民夫足有两千余人,且停靠船只上百艘的河边水寨正在眼前的一片浓烟滚火之中,战场已经再无悬念。
这时向训的声音道:“这两日天气极好,月圆之夜加之北岸夜间风向均对我有利,郭将军选择火攻十分明智!想必我军在各处的进展亦能顺利。”
郭信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部将们的面孔上都显露着轻松的神色,遂向郭朴道:“立马派人告知郭琼和密州、颍州各军,我军已攻除唐军北岸主寨,并将各军情况速速回报。”
说罢郭信便招呼诸将一同前去军寨查看战场收尾情况。
军寨外原本挖有浅壕沟且设有鹿角等阻碍,但在昨夜就已被进攻的汉军收拾妥当,通路十分宽阔。郭信与一群人骑马进入营寨,战斗结束的汉军将士陆续在寨内各处灭火,地上陈尸不多,唐军士兵多数被俘,眼下正被汉军集中看押,许多唐军士兵的身上都未着甲,蹲在地上冻得哆嗦。
仅在几个时辰的混乱之后,郭信就已能率众走马进入营寨,不仅是因为汉军的夜袭和火攻,唐军的抵抗显然并不激烈。
入得寨内,很快就有一片马踏声和甲胄叮咣的摩擦声越来越近,参与主攻的赵匡胤和王元茂等各部将领陆续前来将旗下拜见。
一场大胜无疑是武夫们最快活的时候,郭信与诸将谈笑一番后,便大加夸奖诸将作战用力,他认出其中有几人是郭琼的部将,更是对他们格外夸奖了两句,随后当众下令,将营寨内战利分发有功将士。
赵匡胤翻身下马,抱拳道:“只可惜末将等作战仍有不力,未能抓获唐军主将,且贼众坐船跑了不少人!”
赵匡胤的话当然是客气,郭信当即哈哈大笑,用马鞭遥指对岸,对诸将笑称道:“元朗现在坐船追去已来不及,且放归去,再等数年,南人迟早为我等所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