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的人一身久未漂洗的旧衣,哪怕几次捋平袖口,布料依旧皱皱巴巴,大抵是看够了,微微阖起眼皮,冷不丁冒出一句:“宋门主还记得我吗?”
这一开口,将宋知怯吓了好大一跳,本都要靠着师父的肩头打瞌睡了,惊诧中咬中了舌头,高呼道:“你怎么是个男人啊?!”
宋回涯重新转向他,轻摇了下头。
青年姿态谦逊,求教道:“请问宋门主,这次又是从哪里看出的破绽?”
宋回涯言简意赅:“脚印。”
阶前泥地潮湿,还未有积雪,只一片凌乱湿软的脏黑。
如不细看,看不见那烂泥之中隐约的足迹。
宋回涯说:“久病之人,不会有那样重的足迹。”
青年了然颔,无不遗憾
道:“原来如此。总是瞒不过宋门主。”
他侧身捧起地上那名女子的头颅,两手端在胸前——原是个做得出神入化的泥塑。
宋知怯叫这画面激得头皮麻,有些承受不住,两腿蹬着朝后挪了两步,哇哇叫嚷道:“好汉,你再这样,我真的要骂人啦!”
青年笑了笑,将泥塑摆放回去,平缓报出来历:“既然宋门主已不记得,在下便与门主再相交一次。我自小被父母卖给戏班,没有名姓,只知道是家中的第九个孩子,所以我师父叫我郑九。
“师父见我颇有天资,将他一身绝学尽数传授予我。可惜我无意生死杀伐,也没什么快意恩仇的热情,在江湖寻不到立足之地。每日挣点碎银,得过且过。好在我不喜欢喝酒,所以不大缺钱,日子算得上一个清闲,我很喜欢。觉得就此终老,也算不错。直到后来遇见了我家娘子。”
他的眼神同与他的语调一般,幽沉深邃、静如死水。
宋回涯认真地听,待他停顿时,思及他先前控诉,搭上一句:“沦落风尘?”
郑九说:“是。她刚避乱到京师,被逼着接客,就遇到了几个病得厉害的客人。我为她赎身不久,她便缠绵病榻。是郎君借我银钱,帮我寻医,才料理好她的后事。”
宋知怯抱着腿,一双乌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懵懂问:“那你们郎君是个好人啊?”
青年失笑道:“小丫头,我不管他是不是好人,也不管他是不是好意,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我愿意为他卖命。”
郑九说:“不过宋门主确实是个好人,所以我与你说句实话。带走谢谦光的人是高家长子,郎君此次是想借你的剑,取他的人头。”
“兄弟相残啊?”宋回涯表情古怪道,“他不是你的朋友吗?你直说出来,不怕坏他好事?”
“郎君说,宋门主记仇,最好是不要骗你。”郑九坦然道,“我曾作怪骗过你一次,你对我再没给过好脸色。”
宋回涯闷笑出声。
郑九又补充道:“何况,我与殿下也算是朋友。”
与他聊几句往事,宋回涯的心境有种莫名的松弛,仿佛一人相识已久,曾是知交。
宋回涯调侃道:“你朋友倒是多。”
“五娘去了之后,才勉强交上几个朋友。”郑九的声音温和净澈,听着很是顺耳,“与宋门主所言相同,山岳倒倾,世上鲜有独善其身之人。我没有那般的幸运。快被压死在碎石堆下了,才想起来逃命,可笑。”
宋回涯沉吟一声,问:“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郑九说:“五娘病重之时,听人谈起过宋门主的往事,对您心生仰慕,很想见一见青崖之上的人间剑仙。她素日强颜欢笑,难得吐露两句心声,我极想圆她心意,便请郎君帮我打听。也是巧合,那一阵您恰好留在京师。”
宋回涯忍不住笑了:“我与你萍水相逢,为何要去见你夫人?”
郑九同是笑了起来:“宋门主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我当时不知道,宋门主与郎君有些嫌隙,因是他替我引见,您初回见我便心生不喜。”郑九无奈道,“我身无长物,唯有技艺在江湖上留有一些虚名,只能跪下祈求,家学、性命,都可许给门主驱策。可宋门主还是拒绝了。说与我这样的亡命之徒做这样的交易,没有兴趣。”()
宋回涯仿若在说一个无关之人的事情,叹道:&1dquo;听起来真是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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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九徐徐的诉说中有种怅惘暗流的低沉:“五娘生病之后,连城中大夫都不愿为她医治,唯恐避之不及。宋门主这样剑势如虹的少年天才,何必理会我一个下九流的恳求。见到后又能说什么呢?若是瞧不起五娘,会不会叫五娘更伤心?我其实没有想过。只是郎君叫我尽管来,我又实在无路,才厚颜相求。但我本不觉得宋门主会答应。”
但宋回涯还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