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这么想?”明景宸很意外他竟然会看出来这画上的是自己。
高炎定将画再度卷起来,然后拉起他的手道:“跟我来。”
明景宸不明所以,跟着去了对方的居所。
高炎定从箱笼里翻出一个布包,打开来给他看,“去年秋天,有个自称师承于石衡先生的书生带了一部书稿和一封写给我祖父的信来王府见我。据他所说,他的老师石衡先生曾在帝京做过史官,辞官还乡后写了这部《夙夜斋随笔》。我祖父知道后曾多次去拜会过他,希望他能在这部杂史中为宸王写点公道之言……”他一边将当日刘姓书生来王府的经过娓娓道来,一边将信递给他看。
明景宸不知道自己是用何种心情看完了那封信,只觉得像是被醋迷了眼,不单单是眼睛,就连鼻腔里、喉咙里、胸膛里都是满满当当的酸楚,险先没忍住,当着高炎定的面流下两行泪来。
他捧起书稿,轻轻拂过上边的墨痕,高炎定的字他还是认得的,知道信和手稿的原件已经在高玄正墓前焚毁了,手上这份是高炎定当日抄录的。虽然再无机会见到原稿,但他仍能从这份抄录的遣词造句中看到两位高风亮节的文人对自己的肯定和缅怀。
明景宸在这一刻忽然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不少。
曾经他为了匡时济世甘愿背负骂名,虽九死其犹未悔。可眼一闭一睁后却现自己的牺牲非但没能力挽狂澜,让桓朝江山永固,反而醒来后的所见所闻都在证明这是一个千疮百孔、风雨飘摇的世道。而兕奴也并未成为自己预期中的那个能令社稷海晏河清、四夷臣服的明君。
巨大的心里落差几乎在顷刻间就将他击倒。他不理解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一切的走向与自己所想的都背道而驰?
虽然他早已不是那个在雾莽山吹毛求疵,觉得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少年人,但他那种追求尽善尽美的左性仍深藏在骨子里,他不容许自己堵上一切的奋力一搏换来的只有万代骂名。
这样的结果在他眼里不啻于是输得一败涂地。他尚且无法忍受画作上的瑕疵,更遑论是人生志向上的惨败。
这也是一年多以来他郁郁寡欢,每每消极怠世的症结所在。
可如今在看到这些书稿和信件后,在得知曾有两个人为了当年的真相、自己的身后名奔走劝说、焚膏继晷,他便释然了大半。
明景宸抱住书稿和信件,道:“能与玄正先生成为知心至交,乃人生一大幸事。”
高炎定以为他是在惋惜生不逢时,便笑道:“你饱读诗书,又擅长丹青,如果早生几十年,兴许在机缘巧合之下真能与我祖父成为莫逆之交。不过,我却不希望是那样。”他握住明景宸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脸上笑意盈然,眼中情真意切,“我不希望你早生几十年,因为那样的话,本该遇到你的就不会是我了,你也断不会再与我倾心相许,缔结鸳盟。”
明景宸被他这番话所触动,心间的酸楚被一股暖流荡涤一空,心道,自己与高炎定之间的缘分真是既浅薄又深厚。
他二人原本注定是不会相遇的,比那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还要残酷上百倍,高炎定出生的那年,自己早已作古二十多载,缘分不可谓不浅薄。
然而上苍给予了一丝侥幸和怜悯,让他在身死后褪下宸王的皮囊做一个叫“景沉”的平民。若非深厚的缘分,他又如何跨越光阴和地域来到北地,在茫茫雪山中遇到他?
真倒是与那句“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相契合。
明景宸璀然一笑,秾丽不可方物,“可不是,如果我早生几十年并与玄正先生结识交好,那我和你就差了辈分了,你见了我还得给我行晚辈礼。”
高炎定在他嘴上啄了一口,戏谑道:“真要是那样,我非但不给你行礼,我还要像刚才那样轻薄你,如何?我的景沉老翁。”
明景宸笑骂道:“好一个无法无天,目无尊长的无耻小辈!”
高炎定不无得意地大笑,眉眼间飞扬跋扈,恣意潇洒,他将明景宸抱起在半空中转了数圈,惊得对方低呼了两声差点将书稿洒了一地。
明景宸将《夙夜斋随笔》拿回了听雪堂,自此废寝忘食地读了起来。
因为是杂史,所以行文并无正史的严肃沉闷,石衡先生反而用一种活泼可爱的笔触像说书一样地将自己几十年的所见所闻娓娓道来。
每每看到事关自己的文字,明景宸总会忍不住去回忆当年的情形,实际上很多小事他自己都不曾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大多都是模糊遥远的。
但这种按图索骥的回忆方式却让他有些乐在其中,感慨的同时心底又热烘烘地怀揣着感激。
高炎定见他如此沉迷于这本杂史,几乎到了手不释卷,夜以继日的地步,他便有些吃味和后悔,他俩的婚事明明近在眼前,可心上人的注意力都扑在了书稿上,难免对自己就有点过于冷淡了。
这种酸溜溜的小心思倒愈像坐实了高炎定“恨嫁”的心态。
◇第176章梅花新酿
后天就要大婚,内外诸事基本已经妥当。
应邀来观礼又兼之路途遥远的宾客也早在这两天陆续抵达了安宛城。远在香州的谭家作为镇北王妃的娘家人自然格外重视此等大事,家主谭耀亲率族人前来送嫁。
谭妃将人安置妥当后,还不忘叫绿蜡去给高炎定传话,说按照婚俗规矩,新人在大婚前一天是不好见面的,否则双喜相冲会不吉利,让高炎定万不可随意胡来。